八十年代中期,我刚工作不久。日子过得颓唐不堪。有时整个礼拜天就在那间老楼上枯坐,真个寂寞到骨,与光阴共老。这样的境况中,镇日翻览徐世昌所编《晚晴?诗汇》。日子一长,略有心得,遂强分清代诗人为三类,亦消遣耳。一类则苍凉激荡,若钱牧斋、阎尔梅、吴伟业、顾亭林、郑珍、舒位等。一类则闲适逸淡,若余怀、董说、严绳孙、刘体仁、王渔洋、袁枚、黎简、法式善等。一类则感伤失意,若周亮工、贺贻孙、宋琬、屈大均、纳兰性德、厉鄂、黄景仁、张问陶、彭兆荪、龚自珍、项鸿祚、苏曼殊等。
我以为清诗的巨子,这当中也就颇有包略;殊不知后人论清诗,其最推崇者,尚非以上诸家,而是陈三立。
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奉陈三立为一百零八将之都头领,文学史更承认他为同光体之首。三立为诗生涩奥衍,用心苦而用功深,陈石遗说他“不肯作一习见语”,天工人巧相一致,他是江西诗派在清代陡起一峰的传人。其集外残句尝谓“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诵之绝有愤激郁勃之沉重感,难以安座。民国副刊三杰之一的张慧剑先生更崇拜到五体投地:“故诗人陈散原先生,为中国诗坛近五百年来之第一人,不仅学力精醇,其人格尤清严无滓。足以岸视时流。”(《辰子说林》)则不但高居清人之首,更视明诗人为无物。
年来温习清诗。读《古微堂诗集》一过,大为震憾。则我个人以为五百年来第一人,不是以上划分三类所涉巨子,亦非陈三立,而是魏默深(魏源)。
魏源诗之能在古今大家诗中高出一格,乃以其于山河风景之中契入悲感。且衍成一种系统贯穿,长流不止的生命情愫。而状物之工,抒感之切,因其悲感的蒙络浸润,上升到情绪哲学的高度。加上魏先生思力精锐,藻采纷披,而以其哲人式的深刻悟性,遂令诗思、诗境盘踞肝肠,深入思维,一经接读即不可辞。
“披衣坐复行,仰视天宇翔……群动何有始,列宿何有芒。每念生灭由,精微莫能详。穷年事糟粕,谁极无何乡。乐哉空山空,悲哉长夜长。”(村居杂兴,组诗)
“往往梦中句,欲追旋已忘。万物各汲汲,吾生亦皇皇”。
“问月月不知,占天天共仰。”
“沉沉万梦中,中有一人晓。置身天地外,何羡红尘浩。”(以上俱《村居》古体诗)
“少闻鸡声眠,老听鸡声起。千古万代人,消磨数声里。”(绝句《晓窗》)
“秋色青天地,河声变始终。”(《华岳》)
“水与山争怒,天为地所舂。”(《阳朔舟行》)
其《衡岳吟》、《庐山纪游》、《粤江舟行》……综合李太白、杜工部那种兴亡感、沧桑感,与模山范水的一种奇警异常而共有之。若杜工部状白帝城“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深异到骨,非后世诗人所能望其项背,而魏源笔下多有之。故郭嵩焘由衷绝口赞之:“默深先生喜经世之略,其为学淹博贯通……游山诗,山水草木之奇丽,云烟之变幻,蓊然喷起于纸上,奇情诡趣奔赴交会,盖先生之心平视唐、宋以来作者,负才与之角,每有所作,奇古峭厉,倏忽变化不可端倪。又深入佛理……而其脉络之输委,文辞之映合,一出于温纯质实……”(《古微堂诗序》)
章太炎的朋友北辉次郎,亦日本近代一有名学者,尝期化学方法日进精益,使人可以矿物为饮食,而动植物皆可恣其自生。杀心绝,交会断,人即与天神相合而离大患。实则这种心态与邈姑射山有神人居焉的寓言,出于同一机杼,只是一种静夜思——玄而又玄的幻想。人类自身,给种种不能超越的历史条件所限制,微渺、劳碌、挣扎,造成自身严重局限;而魏源之诗,即将此种局限与大地万物亘古时空相形之下的深沉感慨随机高妙表现出来,这些感慨质高量多,且多发为深异明晰之比喻,将形而上之抽象问题化为具象之对比,一读之下,即有沦肌浃髓之感。
旧时官僚里面,不知他们做了多少诗。明清以还,印刷业进步,集部里头的数量,为之激增。但有相当一部分官宦诗文,诗非不工,律非不合,然其诗句即令看到眼熟,也了无感觉,为什么呢?就在缺少关心人类局限的深悲大痛——这种终极关怀。而魏源大笔如椽,其作品令心灵在冥冥之中与自然精神对接,而发出宇宙人生根本意义上的最高认识。字句间缭绕生命的消耗感,人生的销磨感,而字句之外都是无尽的沉痛,真所谓忧能伤人者。令人读之惕然有所惊觉,并为之兴感不已。
诵其诗,念其人,我敬魏默深。